价值10亿美金的一课: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网友投稿 2019-05-04 13:28

「我相信个体是应对医疗挑战的最佳答案,但是我们现有的医疗体制,并不能让个人参与其中,除非个人能够获得他们需要的信息。保护每个人的健康和幸福的权利,保护那些我们爱的人,这是一项基本人权。然而在今天的美国,医疗保健是个人破产的主要原因,而医疗保护的缺失也是造成痛苦的主要原因。疾病总是被发现的太晚,在疾病蔓延的过程中,你爱的人,真的真的很痛苦。」

这是Elizabeth Holmes在TEDMED2014上的演讲,她所创立的Theranos公司刚在2014年初获得伙伴基金9600万美元的投资,估值达到了惊人的90亿美元,这意味着拥有公司超过50%股份的Elizabeth,当时的净财富接近50亿美元。

Theranos是单词Therapy和Diagnosis的结合,公司致力于运用名为Nanotainer和Minilab产品颠覆传统的实验室血液测试行业。前者是一种用来收集血滴的纳米容器,后者是能进行血液检测并显示测试结果的微型设备。Elizabeth希望它们成为医疗健康版的苹果,可以放置在每个人的家里,使人们能够以一种更容易、更快速、更便宜的方式定期获得自己的身体健康信息,从而在健康状况恶化之前及时尝试改变不良结果。在Theranos描述的愿景里,个人的身体健康信息是一项基本人权,每个人都应该获得自主的访问,而在此之前这些信息都被定价虚高、武断、不透明的医疗机构所控制。

在美国,实验室行业长期由两家公司主导:Quest Diagnostics和LabCorp,他们两家控制了近80%的市场份额,推动了验血价格一直很高,而且从不透明。他们被控告对美国医疗补助和医疗保险过度收费而获益数十亿美元。但是他们的经营规模包括了做上千种不同血液测试的能力,使他们的统治地位很难被撼动。

相比传统技术需要静脉抽血取出一管又一管的血样来完成全部的检测项目,Theranos的技术只需要指尖刺出的几滴血就可以完成几乎所有常见血液测试项目,对于针孔恐惧症、儿童、肥胖患者、经常需要抽血的病患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福音。可以说,Theranos充分利用了人们对基本人权的坚决捍卫,对医疗服务长期的武断、不透明、昂贵的斥责,以及对疾病和痛苦的恐惧心理。

如果读者此前从未了解过Elizabeth Holmes和Theranos,恐怕此时也已经被该公司创造的美好愿景所打动。而现实是,Theranos在几年之后的2018年净值变为0,所有投资人合计损失了大约10亿美元。Elizabeth被SEC指控大规模诈骗,不仅欺骗投资人,而且在医疗检测的可靠性上误导医生和病人,危及健康和生命。

在我第一次听闻这个具有戏剧色彩的真实事件时,我不禁感到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在科技行业中,向投资人和媒体过分吹嘘公司的技术和产品,获取资金,同时模糊和掩盖自己的真实进度,寄希望于现实能够在资金消耗殆尽之前赶得上吹嘘,如果现实不能如愿以偿,创始人为了继续筹资铤而走险也是常有的事。这种行为在硅谷被称为Fake-it-till-you-make-it。最经典的例子是2007年1月乔布斯在发布会上掏出震惊世界的初代iPhone时,那台原型机无论从硬件还是软件都离正常使用还有不小的距离,然而在正式开卖以前,这些问题被苹果工程师夜以继日地努力解决了。

但问题的关键是,Theranos并不是一家传统意义上的科技公司,它首先是、主要是一家医疗健康公司,它的产品并不是消费电子或APP,而是一台进行血液测试、告知人们诊断结果的医疗设备。对前者的过度承诺给人们带来的危害主要是预期的破灭和失望,而后者直接危害的是人们的生命。

难道Elizabeth从一开始就谋划了整场骗局?还是没有足够时间和运气在资金耗尽和信誉枯竭之前make it?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存在一个明显的转折,使公司从如日中天到土崩瓦解,而一系列事件都沿着清晰的脉络能找到矛盾的伏笔。当然,这不过是因为我们都是已预见结局的旁观者,我们有足够的信息和证据来支持自己的猜测。

无论如何,作为早期投资的从业者,Elizabeth和Theranos的故事给我们上的一课价值远远超过损失的10亿美元。尽管我从未涉足过医疗健康领域的投资,但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是:如果失败的代价过于沉重、难以承受,那么这件事情成功的概率有多高根本无关紧要。

创立公司:瞩目的家族关系和Elizabeth的个人魅力

Theranos能获得第一笔启动融资,离不开Elizabeth Holmes的家族成就成功引爆和抓住了投资人的想象,尽管那只是她家族先辈们所取得的巨大成功。

Elizabeth的父辈可以追溯到20世纪之际美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Fleischmann家族,她爷爷的爷爷以Holmes之名创建了辛辛那提医院。她的天使投资人之一Tim Drapper就非常看重Elizabeth的家族背景里兼有entrepreneur和医疗行业的基因。Drapper家族在硅谷风投界的名声也很显赫,硅谷的第一家VC正是Tim的爷爷创立的,Tim尤其是一个注重家族传承和人际网络的人。而Elizabeth的母辈一方也不简单,先祖甚至可以追溯到拿破仑的最高战地将领之一。Elizabeth的外公是五角大楼的高阶官员,由他策划并执行了美国的完全志愿服役制度。

不过,Elizabeth的爷爷和太爷爷都过着铺张和混乱的生活,挥霍着家族财富。到了Elizabeth的父母辈,他们任职于政府机构和国会山,尤其是他父亲从事公众服务、负责过人道主义行动,应该说是Elizabeth的父亲从小给她灌输了应当过一种有目标的生活的理念。

Elizabeth念大学时,觉得如果想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留下自己的印记,仅仅变得富有不够,还要取得能够促进更重大的「良善」的成就。她选择斯坦福大学的化学工程专业,就是看好生物科技拥有两者兼得的前景。但大学生活才过了几个月,她已经萌生辍学年头了,到了第二学年19岁的她正式从斯坦福辍学。鉴于她短暂的大学时光也是忙着构思创业和参与社交活动,她的专业知识是高中化学水平也情有可原了。

辍学时的她只有一项天马行空的专利申请:一种手臂绑布,可以同时诊断医疗状态并且给出治疗。在Theranos天使轮融资的BP里,这种手臂绑布变成了一种可以运用微型针将血液透过皮肤无痛吸出的粘片,这个被称为TheraPatch的小小薄片包含一个微型芯片感应系统,可以分析血液,并且还能决策出一粒药片中有多少剂量需要输送进去。这听上去简直就像是科幻小说。

但当一位年轻的女性,带着生气勃勃的精力告诉你她将运用纳米科技和微型工艺技术改造传统的诊断领域,这是在不折不扣地挽救生命。她具有低沉的中音,很快的语速,宏大的词汇,以及她那双湛蓝色的大眼睛几乎从不眨眼,让你无从逃避与她的眼神交流。有人被打动了。到2004年末的时候,她总共筹集了600万美元A轮融资,包括前面提到的Tim Drapper是Elizabeth闺蜜的爸爸、以前的邻居,还涉及父亲的老朋友、斯坦福的同学、Holmes家族的多位远方亲戚,也包括上了年纪的VC投资人、房地产和PE投资人。换言之,其实并没有一家专注从事医疗科技投资的风险资本参与进来。

内部混乱:员工的疑惑和女王的回击

Elizabeth的个人魅力和创立Theranos时的愿景也是吸引了不少大牛加入公司,比如斯坦福工程学院副院长、化学工程系教授Channing Robertson和他的博士研究生Shanak Roy——Theranos的一号员工,Shanak认为理论上或许是可能的,就像载人火星飞行理论上存在可能一样。直到他加入公司18个月以后,到2005年下半年,公司早已放弃了TheraPatch的想法,妥协出了第一代微流体系统原型机并设想了一个有望迅速获得收入的商业模式:把血检技术授权给制药公司在临床测试中发现不良药物反应使用。要知道药企每年在临床试验上要花费数百亿美元,有公司若能从这笔花销中获取一小部分,就能大赚特赚。

为了把第一代原型机转变成可商业化的产品,公司也招募了硅谷优秀的工程师Edmond Ku,不过他过去的经验在电子方面,不在医疗设备。但他很快就意识到Theranos是他所遇到的最困难的工程挑战,主要的困难竟然来自于Elizabeth对头脑中想象的微型化设备的痴迷和执念:只能允许使用非常少的血样,检测盒的尺寸也必须轻便小型化。工程师向Elizabeth提议,先保证系统能够正常运转以后再考虑怎么将它缩小,而不是先强调系统的大小后担心它是否能工作,这分明是本末倒置。另外,如果Elizabeth允许他们使用更多的血液,成功的机会大得多。对此她竟然非常固执,不肯让步。没过多久,Edmond就发现Elizabeth在招募新的工程师,并且没有叫他们向自己汇报,而是形成了一个单独的、赛马团队。

与Edmond竞争的小组由Tony Nugent领衔。Tony放弃了微流体系统的研发,从Fisnar公司定制了一个点胶机器人,是一个会被一些员工嘲弄的、相当初级的机械化装置,但因为它的运作表现要比Edmond的团队孜孜不倦研究的微流体系统可靠得多,突然成了新一代的Theranos系统的核心,被Elizabeth激动的起名为爱迪生。与此同时,Shanak和Edmond都被公司扫地出门。

当时公司已经用完了A轮600万美元融资,在2006年B轮融资中又募集了900万美元。Oracle的天使投资人Donald Lucas成为Theranos的董事会主席,他和Oracle的创始人Larry Ellison各投资了100万美元。

2007年公司又招募了多位苹果的员工,包括曾经参与iPhone的产品经理Ana来负责爱迪生设备的整体外观设计,还有两位前苹果的工程师Justin和Mike来负责软件设计和系统其他与病人交互部分的设计。但到2008年底,这几位苹果的旧将们全部离开Theranos各奔前程。他们觉察到,Theranos的公司文化就像是把一群人关在屋子里,防止让他们做违法的事情,而不是鼓励最优秀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一起合作。公司的内部IT网络是将信息流相互分隔,像一道道竖井,阻碍员工和部门之间进行沟通。聊天的端口是被封闭的,甚至连共事者之间都无法发送即时消息。所有一切都是以保护专有信息和商业秘密的名义为借口。

作为一个结合工程、化学、医学、软件系统等跨学科的复杂系统,工程师团队和生物化学家团队之间却没有沟通,两者都是各自对系统中自己的那部分进行测试。更要命的是,Elizabeth坚持要推动从未运行过整体系统测试的爱迪生设备在田纳西州那些活生生的癌症病人身上使用,让他们深感不安。这项田纳西州的研究是推动Theranos与药企Pfizer达成交易的验证阶段,如果Theranos的设备没有通过测试,药企就会终止伙伴关系,意味着Elizabeth从这段伙伴关系中期待的任何收入都将变成空谈。

据经常与Elizabeth随行,拜访大型药企的销售人员Susan表示,当时的测试情况太糟糕了,带去的三台爱迪生设备都显示的错误结果,令人无比羞愧,但她认为比这个结果更糟糕的是,Elizabeth却镇定自若,只将问题归罪于一个小的技术bug。两年来Susan听多了Elizabeth对制药商说过的数不清的花言巧语,她在一旁并不自在。

几位忧心忡忡的员工在一起跑步时一通气,都开始相信,Theranos的董事会在公司的技术现状和财务状况方面受到了误导。在此之前,Ana先把她的疑虑告诉了介绍她到Theranos工作的前苹果同事Avie Tevanian。

Avie是乔布斯最长久、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在他退休之后猎头找到了他,因为Elizabeth特别仰慕Avie与乔布斯的长期交往,邀请他加入Theranos的董事会。Avie参加了几次董事会后,开始注意到一个不好的现象:Elizabeth总会拿出乐观的不断增长的收入预测,预测的依据是Theranos与制药企业正在洽谈的交易,但这些收入从没有实现过,当Avie针对制药企业的交易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时,他被告知这些交易仍处于法律评估之中,当他提出要求查看合同时,Elizabeth又解释说她手头没有任何备用复本。还有,产品的发布也一再推迟,且公司给出的解释千变万化层出不穷。当Avie把作为Theranos董事获得的所有文件,大概几百页,全部放在一起看,发现这些文件呈现出一系列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他深深地感到,董事会这样是有问题的,或许Theranos可以得到纠正,但仅凭Elizabeth的管理方式是做不到的。很遗憾,董事会主席Donald Lucas对他的话无动于衷,Avie辞职退出。

但几个月后,Mike等几位员工再次找到Theranos的董事Tom Brodeen表达疑虑,Lucas开始认真对待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其中一位员工是一起参与TheranosB轮融资、Lucas老朋友的女婿。当时发生了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Lucas、Bordeen、斯坦福大学的Channing Robertson、还有一家VC的创始人Peter Thomas,四个董事会男人召集紧急会议并达成共识,要剥夺Elizabeth的CEO职务。他们把Elizabeth叫进会议室,在其后的两个小时内,Elizabeth竟然说服他们改变了决定!据Bordeen的回忆,那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即使是一位年长的多、经验丰富的多、精通公司内斗艺术的CEO,要扭转她所面临的形势,也得费尽心力,但「女王」做到了,她巧妙地混合运用忏悔和魅力活了下来,重新牢牢控制了权力。反而,换作前述的优秀员工们全部悉数离开。

2009年Sunny Balwani加入公司担任COO,这个印度裔男人靠着互联网狂热时代迅速发家致富,是个名副其实的「随机漫步的傻瓜」,却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商人。当Elizabeth初遇Sunny的时候还是一个容易受到影响的18岁女孩,她把这个大20岁的老男人视为想成为的人:一名成功而富有的创业家。Elizabeth早就搬进了Sunny的公寓,两人每天同时出入公司、形影不离,却对董事会隐瞒了两人的恋情并刻意淡化了Sunny所扮演角色的重要性。好笑的是,每次Lucas来公司找Elizabeth,Sunny就会突然消失。

Sunny本人并没有任何医学背景,更不用说实验科学的知识。甚至他还没有耐心去听科学家们的解释,他会把爱迪生设备遇到的问题归因于简单的网络连接故障,对事实表现出漠不关心。更可怕的还是,Sunny还是一个暴君,他创造了一个员工出于恐惧而选择隐瞒的工作环境。有员工认为Sunny有一种在老一代印度裔商人中常见的主仆关系心理,员工都是他的奴仆。他一直质疑员工对公司的付出,他的最终衡量标准,是一个人投入在办公室的工作时数,不管其有没有在做建设性的工作。有时候,他会坐在玻璃大会议室里,盯着成排的工作小隔间,想找出谁在偷懒。

这造成了初创企业发展过程中功能失调的企业文化。Elizabeth和Sunny将任何敢于提出问题或反对意见的人视作挖苦或唱反调。坚持这样做的员工往往是富有医学经验、有严苛的从业标准、或发现公司不在正轨,做的事不切实际而感到深深忧虑,但他们却受到边缘化,或是被「如果你们不相信这一点,你们现在就应该离开」的言辞突然炒掉,而应声虫则得到提拔。Elizabeth雇佣了他杜克大学毕业的弟弟,弟弟很快就招了四五个他的好兄弟过来,这些男孩子都没有任何与血液检测或医学设备相关的经验或训练,但凭借与老板弟弟的友谊,足以令他们在公司的等级体系中凌驾于绝大多数员工之上,而Sunny也将一群逢迎拍马的印度人提升到关键的职位。最后公司剩下的只有越来越年轻、没有经验的菜鸟员工或者突然空降临时接替上一位被炒掉的主管。

有员工忽然觉得,公司也许只是Elizabeth和Sunny谈恋爱的一个工具,他们并不真的关心任何工作,他们是一对二联性精神病——在彼此关系紧密的两个人身上出现同样的或类似的妄想。

外部吹捧:对革命性技术抱有太多幻想和错失机会的恐惧

2010年硅谷迎来了科技热潮,FB、Twitter、Uber估值疯长,给这轮热潮加了一把又一把火。还有另一个关键要素是,美联储将利率削减到了近乎零的水平,推动了资金流向硅谷。Theranos启动了C轮战略融资。

这一轮融资不知是Walgreens(WBA)找到了Theranos,还是Elizabeth先联系上了WBA。WBA是一家具有百年历史的大型连锁药店,它在自身发展中面临了许多的挑战,既包括传统连锁药店行业的发展问题也包括不容小觑的竞争对手。Theranos充分利用了WBA害怕错失的恐惧,谎称其也可能与WBA的竞争对手CVS达成交易,取决于快慢。最讽刺的是,当时WBA派去的项目团队负责人Jay Rosan博士,本是一名专业的医生,但他继第一次与Elizabeth见面后就坚信这家创业公司的设备放到Walgreens的药店里,可以为这家零售商开辟新的收入增长点,并成为它正力图寻找的传统药店行业游戏规则改变者,他根本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情绪,而完全无视了投资团队里另一位成员Kevin Hunter提出的怀疑。Hunter坚持认为公司派他来Theranos尽调是为了审查技术,他只提出想要看看实验室、以及在其设备上现场展示一次维D的检测,但是这两个最基本的要求都被Elizabeth间接拒绝了。这位尽职的员工很快就被WBA高管踢出了Theranos项目组,限制了他的作用,在WBA高管看来,这位年轻的员工明显难以理解公司内部某种狭隘的世界观。

除了WBA,Theranos和美国最大的连锁百货之一Safeway在同一时期也达成了合作。Safeway的CEO Steve Burd在这个职位上已经待了二十年,头一个十年他专注于百货行业本身,带领Safeway股票价格的大幅上涨,但近些年来Burd本人对自己的健康非常在意,他的精力慢慢转而对医疗保健行业的强烈兴趣。他和一群Safeway的高层同样对Elizabeth的presentation听得入迷,Theranos的提案完全符合他的健康哲学,并且提供了一条途径去改善连锁超市停滞不前的收入和愈加微薄的利润空间。这家具有97岁高龄、臃肿的连锁百货公司,在2011年的最后一季度,利润下滑了6%。

2011年7月,还有一件自Theranos创立至今令人十分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美国前国务卿George Shultz加入了Theranos的董事会,并成为了Elizabeth最大的支持者。老爷爷当时92岁高龄,仍然是共和党圈子内受人尊敬的、有影响力的人物,他还时不时在华尔街日报著名的保守派社论版发表评论。他对Elizabeth所描绘的愿景也有一种异常盲目的热情,Elizabeth也一直小心谨慎地培育这一关系,连圣诞节都是在Shultz家一同度过的,宛如亲孙女一般。2013年华尔街日报社论版刊登了Elizabeth和Theranos的介绍文章,包含了大量吹嘘、误导性的陈述,并援引Shultz的不吝赞美之情「下一个Steve Jobs或Bill Gates」。

Shultz不知道的是,Elizabeth正计划利用与Walgreens、Safeway的合作,以及这篇刊登在华尔街日报头版的文章做背书,启动新一轮融资。同样重要的是,在攀上了Shultz之后,Elizabeth系统地培育了以Shultz延伸出去的关系网络,包括前国务卿、前国防部部长、前参议员军事委员会主席、前海军上将等等,所有这些杰出人士、美国的传奇英雄都有共同的特性,一是他们和Shultz一样都是坐落于斯坦福校园内的胡佛研究所的研究员,该机构对美国新保守主义和自由意志主义运动有主要影响,二是他们都年事已高,对医疗健康有着无比的热情。可想而知,Elizabeth那套基本人权和商业伦理的说辞多令人着迷了。

在D轮融资BP中,Sunny预测公司2014、2015年总收入分别达到2.61亿和16.8亿美元,其中Theranos在Walgreens和Safeway门店中提供的指尖釆血检测可能极大地吸引消费者,攫取美国血检市场的大部分份额。另外Theranos董事会中这些前政府官员、议员和军方官员的存在,似乎认定了公司的设备将会被美军在战场上使用,与国防部的合同将带来另外一大笔收入。值得注意的是,公司自2006年起还没有一个真正的CFO,是Sunny凭空捏造了这些数据。还有,公司已经不提之前与大型药企的合作了吗?

在发起D轮大规模融资前夕,Elizabeth声称能够给昔日的董事会主席老Lucas——他因阿尔茨海默病的困扰而日渐糊涂——的儿子一个机会,让他以其他投资人拿不到的折扣价投资Theranos,估值60亿美元,额度1500万美元,但是时间紧迫。在小Lucas的鼓吹下,投资人没有尽调很快就把钱打齐了。2014年2月,伙伴基金向Theranos投资了9600万美元,公司估值推高到了惊人的90亿美元。负责这个项目的两位合伙人James和Grossman称他们前去Theranos尽调时,严格的安保措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似乎暗示了Theranos拥有极高价值的知识产权需要保护。他们觉得,拥有一个具备如此声望的董事会,公司不可能有不对的事情发生。实际上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具备专业知识判断,这些董事会中的著名成员,发挥的作用无非是品格信誉的见证人。

泡沫刺穿: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自此,这位19岁从斯坦福辍学创业,公司估值达到90亿美元的年轻女性CEO成为了媒体的瞩目。Elizabeth的出现,是硅谷第一个身为技术创始人的女性亿万富翁。此前无论是Marissa Mayer还是Sheryl Sandberg,尽管她们都在硅谷取得了很高的声望,但她们都是担任女性高管的角色,并没有白手起家创立自己的公司。Elizabeth的出现,迎合了公众想要看到一个女性创业者在一个历来由男性主宰的科技和风投世界取得突破的渴望。虽然Elizabeth一直竭力在模仿男性,从故意压低的男中音(在她激动的时候,会暂时忘记调到男中音,发出更像年轻女子的高八度音)、大部分日子都穿着同样的黑色高翻领毛衣和黑色便裤、像男人一样跷二郎腿、举手投足都要模仿乔布斯。

落到公司内部的运营上,Elizabeth在跟Walgreens和Safeway合作时跟两家公司声明的都是,她的技术可以基于少量血样来开展数百项检测。她拿出的MiniLab——仍然处于非常早期的原型机阶段,完全不具备部署的条件,而要设计和完善一台复杂的医疗设备,三年的时间都不算多。由于时间紧迫,Elizabeth和Sunny决定重新启用老的爱迪生设备,这一决策随后引发了另一个致命决策:弄虚作假。

当时免疫测定团队的领导者Lahari感到自己身处一个道德伦理的十字路口,她向Elizabeth表达了她的担忧:爱迪生设备差错率太高,而且Nanotainer仍然存在问题,为什么一定要现在急着启动?Elizabeth回答:因为当我向客户承诺了一件事情,我就要做到。这个答案毫无意义。Walgreens或Safeway不过是一个商业合作伙伴,Theranos的最终客户是消费者,他们要求做血液检测,是因为相信可以依靠检测来做出治疗的决策,那些才是应当关心的客户。显然病患关怀和品质对Elizabeth是个抽象的概念。

而事实上,当消费者走进Walgreens或Safeway进行血检时,常常被告知还需要进行静脉抽血,而指尖针刺取血的小规模样本用生理盐水进行稀释后,250项检测清单上的238项都是在Theranos采购来的商用分析设备上做,剩下12项检测才是放到爱迪生设备上做,这种稀释会降低准确率。更重要的是,实验室本身一团混乱,公司任由不具有资质的人员处理血液样本,仍由试剂过期,以错误的温度储存血液等等,失误层出不穷,而实验室主管早就被Elizabeth炒鱿鱼了。Theranos的设备得到的是极为错误的结果,病人很可能承受潜在伤害:一个错误的阳性结果可能导致病人去做不必要的医疗检查,但一个错误的阴性结果会更加糟糕,一名情况严重的患者不去做诊断,可能威胁生命。

与此同时,Theranos将大量的花销投入了TBWAChiatDay广告公司,这个曾经长期服务于苹果的牛逼广告公司,拍摄了大量广告片来包装Theranos和Elizabeth,这家公司的创意总监Patrick后来也加入Theranos担任首席创意官。他对实验室的诡诈一无所知,也并不想假装很了解血液检测的学问,但他是Elizabeth的信徒,他相信这个传奇故事是真实的,他相信把Elizabeth打造成Theranos的门面具有完美的意义,数不清的年轻女孩崇拜她。此外,Theranos最大的花销还来自于法律服务,Elizabeth雇用了著名律师David Boies,这个名嘴曾经在微软的反垄断中让Bill Gates仿佛被搁在烤架上烤了20个小时,据说他对客户每小时的收费超过1000美元!不过这位74岁的超级律师同意以Theranos的股票代替日常收费,可想而知他对于实验室的现状也同样一无所知。

而对实验室现状清楚不过的前员工,没有向任何压力屈服,他们秉承了实验室检测的诚实正直,选择站在患者的立场上,向媒体吐露Theranos的实情。华尔街日报的记者John Carreyrou在各种收集公司内幕后于2015年10月发表了一篇标题低调、内容却有毁灭性的文章。在媒体舆论的压力下,临床实验室的国家监管机构CMS对Theranos的实验室发起了两次出其不意的突击检查,证实Theranos的血液检测存在严重的问题,还确认问题严重到使病人处于直接危险之中的程度。

可怕的插曲是,当时Elizabeth还在pitch默多克,这位84岁的传媒大亨——正是华尔街日报的老板——不但被Elizabeth的魅力及其所描述的愿景所吸引,也受到她提供的财务预测的影响,她给出的2015、2016年的收入预测分别为10亿和20亿美元,利润分别达到3.3亿和5.05亿美元,而估值仅是100亿美元。Theranos成为默多克在他所控制的媒体资产以外所做的最大单笔投资,1.25亿美元。在John准备发表报道的时候,Elizabeth还在新闻集团大厦与默多克见面,告诉他这个记者所搜集的信息都是错误的,希望老板可以将这篇报道毙掉。不过老板无视了自己大额投资的风险,拒绝操控媒体。

结果很快浮出水面。女王还在公众面前勉强摆出一副笑容,「当你努力想要改变的时候,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首先他们觉得你疯了,然后他们打击你,再然后,突然之间你改变了世界。」她还积极参与着女性主题的活动,鼓励年轻女性「尽你所能,去做科学、数学和工程领域最优秀的人,当我们的小女孩们开始思考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时,她们将会明白。」她想要坚持扮演一个富有远见卓识的硅谷革新者角色,正被试图阻碍进步的既得利益者抹黑;同时她也将自己拔高到年轻女性的行为楷模,试图摆脱性别歧视的伤害。

John Carreyrou说,当他看着正在受到刑事调查的Elizabeth,在最后一场公开活动中,自信地从观众身边走过,娴熟地做她的PPT演示,他才恍然明白她是如何走到这么远的地方的:她是一位极富魅力的销售员。她没有出现过一次结巴磕碰或是忘记思路。她有效地运用工程术语和实验室术语,当谈及新生儿童重症监护室中的正在输血的可怜婴儿,她流露出的似乎是真实的感情。像她的偶像乔布斯那样,她散发出一种现实扭曲立场,使得人们暂时忘却了怀疑。

当Elizabeth19岁从斯坦福辍学的时候,或许是真诚地信仰这个愿景,并付诸极大的精力和热情去实现它。尽管她虔诚地要革新血液检测,但她在科学和医学方面的知识基础很贫乏,在她全力以赴地追求成为女版乔布斯的过程中,她的抱负太过贪婪,她不再能忍受任何等待和妥协,开始寻求积累财富和声名的捷径。一位前员工用一个比喻总结了Theranos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想要造一辆公共汽车,造的同时又等不及驾驶这辆公共汽车,会死人的。

为什么Elizabeth总是对她的技术如此保密?为什么Theranos的董事会成员里从未招募过对血液科学哪怕是有最基础知识的董事会成员?为什么没有一家拥有医疗健康专业经验的风险资本把钱投入公司?为什么没有投资人坚持对激进的财务预测背后的依据和假设作出严密的审查?

只要回到一个很基础的问题:Elizabeth的微型血检系统在科学理论上可以实现吗?类比一下,计算机产业的晶体管和微型芯片制造技术可以用于制作微型通道,用来转移小剂量液体?但是,现实是,出于一些非常基本的原因,这种技术仍然遥不可及。首先,不同种类的血液检测要求极为不同的检测方式,微型血液样本不足以运行多种血液检测;其次,尽管微流体芯片能够处理非常小剂量的样本,但样本转移到芯片过程中的损失是一个大问题,尤其血样本身剂量就很微小,容不得半点损失。这些挑战困扰着生物工程研究的这一整个分支领域,成千上万的研究人员超过二十年,没有成果表明已经取得了突破。

对于微型血检设备来说,Fake it till you make it在物理学、生物学限制下要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讽刺的是,Elizabeth给第二代设备起名为爱迪生,爱迪生说过:我并没有失败过一万次,只是成功地发现了一万种行不通的方法。在他发明出白炽灯泡的前4年,他就在纽约太阳报上刊登了自己解开白炽灯泡秘密的声明,当记者和投资人要求他公开时,他做了假,实际上他的电热灯丝还在不断熔化。他甚至收买了记者,给他们爱迪生公司的股票。4年来他一直假装自己的发明很好用,其实还在努力研究,就在他的钱和信用快耗尽之前,他终于解决了如何保持灯亮的问题。爱迪生在2000多项专利里都有自己的名字,但他常常承诺的远超过他能做到的。在爱迪生的背后有一支强大的科学家团队,而他的秘诀是知道如何讲一个好故事,他把自己塑造成故事的主角。但正如我前面所言,Elizabeth和Theranos并不是单纯在进行科学创造,满怀乐观和抱负当然没错,但有一条线是不能逾越的,她们从事的首先是、主要是医疗健康事业,关乎的是人们的生命。

最后,你再想想那些在Elizabeth身上投资的人,他们只有很少的数据,当然他们也可以有大把的资源联系到医疗专家,但他们显然不关心那些。关键是情绪上的吸引力和信任,他们相信这个年轻女性的故事,并且为之感动,能够说服自己相信这个故事。

久而久之,他们(大多是中老年男人)对Elizabeth和她的革命性技术抱有太多幻想,因为这跟他们自己对医疗健康的激情和人权伦理的梦想是如此完美地契合,他们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现实了。

看书五小时,看片两小时:

《Bad Blood》by John Carreyrou,  2018 

《The Inventor: Out for blood in Silicon Valley》by HBO,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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